一刻之後,裴少陵終於姍姍來遲。
見到滿地狼藉,他驚得不輕,檢查過後發現屋子裡早已死去的兩人正是留在義莊看守的官差,禁不住更加後怕。
——那幾個偽裝成官差的刺客殺完人還玩了一場換裝,恐怕是打算設伏連他這個負責柳二遇害案件的京兆少尹一起斬草除根了。
若非恰好花羅先來一步,今天他和他帶來的這幾個人多半要全折在這裡。
裴少陵那雙狐狸眼裡少見地沒了笑意,默然良久之後沉沉嘆了口氣,吩咐手下:「善加撫恤這兩位殉職的兄弟。」
而後,他走進屋子,在一口沾著新鮮泥土的棺材前站定。
棺蓋還緊緊釘著,殺手們應該還沒來得及對裡面的屍體做什麼。
花羅撿了把無主的刀,刀鋒撬進棺蓋,隨後用手扣住被撬開的縫隙,被釘住的幾十斤的木頭在她手裡像紙糊的玩具一般,輕飄飄地被掀到了一旁,激起滿地塵灰。
濃烈的異味撲面而來。
棺中正是柳二半腐的屍體。
堂中光線幽沉,花羅看了幾眼,並沒覺出有什麼值得那群殺手大費周章的地方。她想了想,提起棺材一邊,連木頭帶屍體一起拖到了院子里:「你們有什麼打算?」
裴少陵累死累活了一晚上,此時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如果能自己選擇,他只打算回家睡覺。
正巧義莊外面又來了幾個人,看裝束,像是靖安侯府的侍衛。
花羅驚訝地挑了挑眉毛,就見容祈回頭招了招手,從他們身後叫出來了個瘦瘦小小的跟班,溫言道:「來得正好,勞煩你了。」
那家僕打扮的小少年抿唇搖頭:「不勞煩,是我自己想來的。」
他一開口,花羅就是一怔。
這看著瘦弱靦腆的少年居然就是當初她從城南破廟帶走的那個小乞丐。
為了防止有心人再去找他麻煩,花羅還特意在「尾巴」面前演了一出殺人滅口的好戲,然後就把人扔給周檀了。
卻沒想到此時會在這裡再見到他。
容祈察覺到了花羅的疑問,輕聲解釋:「出門前,我遣侍衛向寧王借的人。那些殺手不惜買通官府中人、費盡心思也要得到柳二的屍體,恐怕屍身上定然還有要緊的秘密。」
然而屍體已經勘驗過了好幾次,官府不可能留下明顯疏漏,唯一的可能性是,那個秘密與柳二的死亡並沒有直接關係,所以才會被一再忽略。
若想要確定這一點,便需要一個了解柳二的人提供幫助。
而最合適的人選,無疑是這個受過柳二恩惠的小乞丐。
花羅摸摸下巴,就瞧見那小乞丐朝她走了過來,端端正正跪下給她磕了個頭:「小人阿四,謝過娘子當日回護之恩。」
花羅猛地退後兩步:「啊?」
這幾天寧王殿下到底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見花羅差點被嚇飛了,容祈偏頭抿去笑意,等阿四被人引著去看屍體,才悠然道:「本是個好人家的孩子,後來家中遭了難才流落街頭。這兩年柳二時常接濟他,可惜端午前他生病時,柳二已遇害,若不是你把他帶出乞丐窩,他怕是熬不下來。」
花羅英氣的眉毛微微皺起,就在容祈以為她會發出什麼感慨的時候,她忽然古怪地轉頭看了過來:「小侯爺,你明明三天里恨不得有兩天是暈著的,怎麼這天京城裡有什麼風吹草動卻全都瞞不過你呢?」
容祈神色微訝,委屈地反問:「阿羅這樣說,可是嫌棄我多事了?」
花羅嘴角抽了下:「是啊,可真是嫌棄死了。」
容祈便又笑了,不再繼續這個幼稚的話題,讓侍衛攙扶著去棺材邊旁觀了。
屍體上衣衫褪去,柳二身上遍布的新傷舊疤與蟲叮鼠咬的痕迹盡數暴露在了日光之下,每一處都代表了這可憐老人生前曾經遭受過的苦難。
附近氣味熏人,但沒有一個人露出厭惡的表情。
裴少尹對著屍格上的記錄,一條一條慢慢念出來,而阿四則配合著逐一講出每一處他所知曉的傷疤的來歷。
長長的單子念到了頭,可惜依舊毫無所得。
柳二死前所受的各處傷勢並未被誤判,而他過去多年中積攢下來的疤痕也要麼太過普通常見,要麼能與阿四記憶中的事件對上號,並不存在陰謀的痕迹。
眾人都有些失望。
但就在這次臨時的驗屍快要結束的時候,花羅的聲音突然響起:「等等!」
正要蓋棺的官差不明所以地直起腰。
花羅遲疑道:「是不是還有一處一直沒有檢查過?」
眾人:「……」
京兆衙門的幾人反應了一下,全都神色微妙地望向裴少陵。
裴少陵低頭,同樣神色微妙地瞅著柳二胯間唯一剩下的那條破布——第一次屍檢的時候仵作便查驗過,然而男人被湖水泡脹了的某個部件實在沒有什麼好看的,不過草草瞧了一眼確定沒斷沒傷便作罷了。
察覺眾人的反應,花羅驚訝道:「真沒看過?那還愣著幹嘛?你們一群男人,自己又不是沒有那玩意,有什麼好害羞的!」說著,還納悶地往最近的幾人身上掃了一圈。
被她狐疑視線掃過的幾人都不自覺地**一涼,齊齊夾緊了腿。
容祈瞧見這一幕,忍不住抬袖遮住臉,暗自呻吟一聲。
這混賬怎麼就好死不死地長了條舌頭!
他絕望回頭,越俎代庖地從裴少陵手下點了個人:「勞煩你,將疏漏之處再檢查一遍。」
花羅認真囑咐:「你看仔細些,別光看正面,記得把那玩意——」
「別說了!」
容祈簡直要崩潰,用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捂住了她的嘴。
花羅:「……」
反應這麼大,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要讓人脫他的衣裳呢……
仔細設想了下那個場景,花羅沒忍住又樂了。
容祈擋在花羅面前,不讓她直視驗屍情狀,但這樣一來,便也就不得不時刻關注著她的舉動。此時見花羅神色詭異,再想到這混賬一向葷素不忌的路數,便大致能猜到她腦袋裡究竟在轉什麼主意了,他素來蒼白的面頰便愈發不受控制地漸漸漲紅起來。
等到驗屍的衙役過來對他低聲稟報了查驗結果,他已經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直接裝暈算了。
憋了好一會,容祈才一狠心一閉眼,咬著牙在地上草草勾畫出了幾道線條,指著一處飛快說道:「這裡,有一塊銅錢孔大小的……壞疽似的痕迹。」
花羅看他的模樣難堪得活像是在當街叫賣春宮圖,先是撲哧一樂,但聽清他所說之言後,卻又轉為驚愕:「壞疽?在私處?」
容祈滿面通紅地扭過頭去不看她:「嗯,似乎因為屍體在水中浸泡腫脹,所以初次驗屍時誤以為是胎記或黑斑,並沒有留意。」
花羅點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麼,揶揄的笑意漸漸斂起,面色變得陰晴不定起來,過了片刻忽然問:「阿四,你與柳二相交,可曾聽他提到過什麼特別的與病症相關之事?」
阿四不明所以:「特別的……病症?」
不過沒用多久,他便想起了一事:「對了!我記得他有個怪毛病,從不往草深蟲多處去,說草中有毒蟲,若被咬到就會死人的。一同討飯的其他人都嘲笑他膽小多事,可他……」
他說到這裡,驀地一怔,困惑地抬起頭:「他說,不管是誰見到那麼多死人,都會被嚇破膽的……」
蚊蟲叮咬,還有許多死人?
花羅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麼時候也聽過這些事情,卻一時想不出兩者之間的關聯,便盯著面前樹枝勾勒出的圖案仔細琢磨起來。
就在容祈旁觀得快要生無可戀的時候,總算聽她喃喃道:「大概六七年前,我隨師長遊歷武安州附近時,曾遇到過一對病重的母女。」
容祈神色一凜:「武安州?」
又是武安州!
花羅點點頭,艱難地把那段已經模糊的記憶重新凝聚出來:「那兩人很快就死了,我師父親手給她們擦身裝殮的。後來師父就帶我回山了……我記得後來我好像聽先生對師父說,那兩人的病是被毒蟲咬後,疫癘之氣侵入血脈所致,若滅蟲不利或救治病人不及時,很容易致使大量病人死亡。」
她頓了頓,繼續道:「又過了一陣子,有一天我偷偷躲在先生的書房裡,不小心瞧見一段筆記,大意是說,人體被特定毒蟲叮咬之後,除了叮咬處硬化壞死以外,病人大多有寒顫發熱、頭痛、頸部或腋下等處腫大的癥狀,有些人皮膚或私密處還會出現壞疽式的傷創,似乎說的就是我們見過的那對母女的癥狀。」
「躲?」容祈飛快地瞟了她一眼。
隨著話音,一個齜牙咧嘴地東躲西藏的小姑娘的模樣突然浮現在了容祈的腦海中,就連墜在雙丫髻上的小小金鈴鐺都活靈活現得彷彿還折射著月下的碎光。
——大約是又闖了禍,生怕被人抓住挨揍吧!
花羅卻還沒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仍在繼續往下說:「後來,先生抓到我的時候表情很怪,好像在擔憂什麼事情,所以我偷偷將那些話琢磨了好幾遍,剛才你一說柳二的癥狀,我便想起來了。」
說完,她皺眉瞅瞅容祈:「哎,你聽見我說的話了么,發什麼愣呢?」
容祈被她接連喚了三四聲,才倏然回過神來,掩飾地乾咳一聲:「毒蟲之事確有可能。死者小腿上有兩處舊疤,疑似蚊蟲叮咬後化膿結痂的陳舊痕迹。」
他轉過身,背對花羅將視線重新落在柳二身上:「這就對上了。之前便知道,柳二操南方武安州口音,如今看來,他恐怕確實是武安州人氏,而且很可能就是七年前武安州附近鼠疫爆發時被迫背井離鄉的流民之一。逃難途中風餐露宿,流民難免被毒蟲蚊蠅襲擾叮咬,只不過柳二要比你遇到的那對母女或其他人幸運一些,他在生死之間轉了一圈,僥倖活下來了。」
只可惜,在艱難苟活了七年之後,仍舊沒能逃脫在他身後如鬣狗般追逐的神通廣大的殺手們。
等等……神通廣大?
容祈按住太陽穴,面色忽變:「阿羅,勞煩你立刻送我進宮一趟!」
花羅有點沒跟上他的思路:「進宮?」
容祈頷首:「對,那些殺手幕後之人動作太快,為免證物被毀,我得趕在他們前面請旨調取當年武安州的所有卷宗!」